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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让-菲利浦.图森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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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1

 

他,就像水母。这样想着,我站在那张桌子后面,对着摄像头,戴上耳麦,试了声音。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黑白图像中的脸,显得油亮。狭长的书店里,我前方几步远处,那几排折叠椅都还空着。他就坐在最后一排的右边位置上,我想,从一开始他就坐在那里,左臂伸展开搁在旁边的椅背上,眼光友善、嘴角略带一丝微笑,还有些警觉。

 

翻译小潘是不在的,我继续设想,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听懂之前我所讲的,但他知道我在谈他的作品。他会有些好奇,这个人说了些什么?我的语速有些偏快,与其说是在做讲座,倒不如说更像在读一篇论文,过于流畅了,也缺乏必要的停顿,就好像之后我还有什么急事要去处理似的。他知道观众是在线状态的,而不是在这里,这个空荡荡的书店现场。然而,从他的角度来看,我呈现出的可能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

 

2

 

这个书店里,左侧是一整面落地大玻璃,右侧是一堵墙,被那列灰蓝漆的金属书架所遮挡,书架上放的书并不算多,而且是新旧书都有,是以作者为单位来陈列的,我的背后也是道窄墙,前方视线的尽头,是同样的一道窄墙,只是它上面挂了很多小幅油画。透过拐弯处的窗口,能看到外面被茂密的树木几乎遮蔽的街道,在广州,在这里……我正在试图以小说的方式,解读图森的写作艺术。

 

说他像水母,这并不是我有意夸张或记忆异常,当年我在初次跟他握手时,那高大身躯似乎跟他的手一样柔软温暖,会觉得他整个人都像漂浮在水中,轻微晃动的,水母。语言不通所导致的隔离效果,我们近在咫尺,却完全不能有任何交流。我能做的是在变化的距离和角度上,观察他。是啊,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却又根本不在。跟《浴室-先生-照相机》中译本封底上那张年轻时拍的照片里的形象相比,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这不只是指他整个上略有些发胖,还包括他面部皮肤的松弛迹象,头发完全消失了。

 

现在他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前面这位正在不停地讲话的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每次来中国差不多都会见到这个人。他记得上次碰面时,也是在某个书店里,当他说到最近看了好几本菲利普-罗斯的小说时,那个人露出了惊讶表情。或许,只有他谈论普鲁斯特、贝克特、西蒙这样的作家时,才不会让人惊讶吧。真正的关联性,对于作家而言,其实永远是隐蔽的。让-艾什诺兹家里的书架上放着一整套《纳博科夫全集》,这并不意味着艾什诺兹必然会公开谈论自己对纳博科夫的热爱。作家在谈论前辈时,或许会下意识地将自己变成一个不会出场的人物,而不是那个写作的自己,更不会是日常的自己。在很大程度上,他在《急近与忍耐》里所表达的对前辈作家的领悟,就是这样的状态。不懂得隐蔽自己的作家很快就会干枯的。说到底,作家是一种敏感而又脆弱的生物。

 

3

 

图森前面座位上的那个人,没人知道他/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实属偶然。只是在朋友圈里,或其它网络平台上,看到了活动消息,觉得“让-菲利普.图森”这个名字有点怪,从没听说过。好了,既然今晚没别的安排,那来这时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她既没读过图森的作品,也没读过前面站着讲话的人的作品,充满未知的地方总是会有点意思的。于是这个人就出现在这里。虽然在进来之前,他/她已经看到了贴在玻璃墙上的海报,但他/她仍然没有认出正坐在自己前面的这位戴着黑色针织套头帽的外国老人。他/她手里拿着图森的小册子,正是那本薄薄的《急迫与忍耐》,可能还有那本厚些的《逃跑》,他/她觉得,自己总归要拿点什么的。

 

还有一个人,其实只是碰巧路过,也没什么事儿,就推门进来了。他/她坐到了最后面的座位上,观察了一番这里的几个人,包括前面这个正在做讲座的这位,反正都一样,没有谁认识谁,反正他/她的观察也没有任何目的,而且很可能,他/她讨厌任何有目的的行为,更满足于让自己接近某个现场,同时又处在一定距离之外,留在自己那个透明无形的空间里。

 

4

 

另外,某个人,非常喜欢图森,但并不在现场,而是在线上。他觉得《浴室》太聪明了,过于自如了,写得那么的干净利落,几乎看不出在图森会有什么困难,显而易见的,倒是他非常享受写这本小说的过程。而在《迟疑》的写作中,图森仿佛步履艰难,对,他自己就坦白过这一点,他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去写小说了。他/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初次读《迟疑》时,是如何在一开始就有些担心的,这就像玩场让梦游者走上钢丝的游戏,作为旁观者,真的无法知道,那个梦游中的人究竟会不会摔下来,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小说,会不会忽然间失去控制?但,并没有。最后图森甚至还解释了一个疑问。

 

5

 

两个谁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坐在那里,在图森的前面和后面。他们默默地看着手机屏幕,听一个人来讲图森的小说写作。此人声称“距离与空间”是图森小说的发生器。这听起来很像是在说,有意保持某种距离,会让自己身处的空间、想象的空间,在某个时刻里改变其本来的性质,还会改变不同空间的关系或关系的可能性。

 

他一边讲,一边观察着陆续出现的几个陌生人。他们坐在让-菲利浦.图森和那两个人的周围。除了图森,所有人都在低头玩着手机,每个人的嘴角都在不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也可能,他们都在倾听着。说吧,说下去,不要在意我们做什么。所有的陌生人,都像特殊的暗淡光斑或奇怪的亮点,能让这个空间忽然变得不确定、不稳定、不平衡……而且,他们/她们同样也在观察着这里,但并非一切,而是随机的。

 

6

 

很可能,他们/她们根本没怎么留意到这个一直在讲话的人。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在观察其它人,甚至观察天花板,窗户外面的夜色、灯影,或是忽然回头看看门外的过道,没准那里会经过一只黑猫。为什么不是狗呢?或者,为什么不是一只母鸡出现在那个过道里?因为在这样的叙事里,不大可能出现直截了当的喜剧,只会有点微妙的幽默感一闪而过。而狗和鸡,都太过接近于喜剧的符号了,太没有距离感了。只有猫,尤其是黑猫,才适合出现在这个过道里。它神秘,诡异,令人不安。

 

说到底,一个人从哪个空间里来,到哪个空间里去,在什么样的时刻里,会看到什么,注意到什么,这甚至决定了他/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生活,去经历这个世界。可是,这只是此时此刻,在这里的,我所讲述的观点。对于那些陌生人来说,是不可能这样想问题的。他们是游离状态的,无论你如何观察,都无从捕捉到。他们也可能是封闭状态的,或说,是隔离的内空间。他/她来到这里,并不意味着要与这里的人发生什么关联性。永远不要小看他/她的寂静不动的状态。那里有种不易察觉的坚硬。也永远不要怀疑他/她的以退为进的能力,他/她总会消失在途中。

 

7

 

如果我们的想象力够用,那么,当我们把这几个人物的视线所及之处构成的场景都呈现出来时,并且不作任何评述,也不抒发任何情感与情绪时,只需要关注段落的结构和节奏就可以了,只要对于“同样一个句子放在一个段落里的不同位置上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种问题保持敏感,尽可能地简练平淡,像一个话少的人……或许,能如此,我们也就离让-菲利浦.图森的小说世界近些了。当然,我们其实不大可能真的以自己的文字抵达图森的小说世界。我们能做的只是感应,尽可能多地感应,甚至是完全错位错时的,然后想象,再想象,最后空白。

 

我发现,讲座结束时,让-菲利浦.图森已不在那里了。那两个陌生人也不在了。我恍然想起,在讲座过程中,图森曾跟他们有过交流,扭动了几下身子,用眼神,他诡异地笑了笑,而他们一定也做出了某种回应。他们无疑都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光头外国人,跟他们随手拿起书有关,他的柔软令他们着迷。如果他愿意,那他们就跟着他。此刻,你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这样的场景,图森夹在那两个人之间,乘一辆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与灯光交错的窄街转弯处……这个意象在我脑海里漂浮了几秒钟后才破碎。

 

 


(刊于2017年2月17日《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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