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刘玉平

朋友的父亲突发中风住院了，他说感觉父亲一下子老了，以前总觉得父亲是永远不会老的。他问我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我有点尴尬地摇摇头，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从未有过父亲年轻的模样。

父亲40岁才有我，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头白发。从父亲仅有的一张黑白免冠照片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头发是黑色的，模样也相当帅，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颜值高。

父亲出生于1949年，家里有9个兄弟姐妹，他是老大，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当地一家工厂上班，在那个年代，算是“铁饭碗”。经过媒妁之言，父亲入赘到了母亲家，成了“倒插门女婿”。

在父亲45岁左右的时候，工厂倒闭了，他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我的童年里很少有父亲的影子，但我知道他是疼我的——

小时候穿过两条粉色的裙子，都是父亲买给我的，我现在仍能清楚地记得上面的图案；

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我因此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父亲抱着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与大人们聊天，我说困了，他就把我抱得紧了些，说“困了就睡吧”，村子里的夜特别黑、特别静，灯光显得格外温暖，那晚夜空繁星点点，我睡得格外踏实。

而父亲在我心目中，也曾有过短暂的高大形象——

他会讲故事、会画画，只要有时间，他晚上都会给我画一幅漫画，然后看图讲故事，第二天一早我就拿着画复述给班上的同学听，看着他们一脸崇拜的表情，心里别提多美了！

他会修电视机、收音机，而且是自学成才，记得家里最多同时摆着五六台电视机，都是父亲答应免费帮老乡们修理的。

因为觉得父亲形象高大，所以孩提时代的我也有过一些“讨好”他的行为——

有段时间生病，需要喝中药，那天父亲回来了，我一改往日磨磨唧唧的态度，喝得特别爽快，因为反胃，喝下去又吐到了碗里，我一仰头又重新咽了下去，得意地捧着空碗反复展示。

父母有次吵架惹得周围邻居们都来围观，我看到父亲的衬衫被撕破了，认定他受了欺负，就踩着凳子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跪在母亲面前，护着父亲……

之所以说父亲的高大形象很短暂，是因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或者母亲的喋喋不休，或是亲戚们的半开玩笑，总之几乎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这样形容他：老实、没出息、没本事……刚开始很生气，时间长了，我也就这么认为了。

8岁那年，父亲带着我回他的老家，在村口碰到一个大婶，父亲跟她打招呼，她问：“这是谁的孩子？”父亲说：“是我闺女。”那位大婶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次问道：“真是你的孩子？”父亲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回道：“是我的孩子。”在以后的很多年，那位大婶诧异、怀疑的眼神一直困扰着我，每每想起，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害羞、不自信、甚至自卑感，这种感觉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父亲曾在我上高中的县城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那天下午我去食堂打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的小名，回头一看竟是父亲——他满头白发，一身迷彩服，穿一双军绿色胶鞋，上面还沾着泥巴，手里提一个白色塑料袋。我有点不敢认他，走过去，他把东西递给我，是我小时候爱吃的翻果（一种油炸面点），又塞给我50块钱，几乎没说什么话就走了。同行的舍友问：“那是你爷爷吗？”我小声地说：“是我爸爸。”那天的心情，有点惊喜，有点羞愧，也因为他的模样觉得有点丢脸、有点心酸，五味杂陈。

高考前，再一次跟着父亲回他的老家，叔叔婶婶们问我准备考什么样的大学，还没等我回答，一位婶婶看了看父亲，说道：“本科就别想了，咱这里的孩子都考不上。”后来我不仅考上了本科，而且是一本A类，也算是为父亲争了口气。

父亲越来越老，由于长期从事苦力劳动，他的背驼得就像背了口“锅”，腰腿疼的毛病也经常犯。比我大8岁的哥哥逐渐担起了家里的重担，随着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当年倒闭的工厂还给父亲发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金。这些年，形容父亲的词变成了：老实人，有福气！

父亲一辈子的身份就在农民、工人之间切换，正如外人所说，他老实巴交、没有多大能耐，没有给母亲一个坚实可靠的肩膀，没有给孩子们一个充满安全感的童年，没有为家庭做出很大的物质贡献。想必他外出打工的那些年一定看过不少脸色，受过不少委屈，虽然他从不曾提起。

但正因如此，我和哥哥从小就知道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善生活、改变现状，并无捷径可走。就像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说的那样：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叫人尊重。

我今年29岁，哥哥37岁，母亲64岁，父亲69岁。对儿女来说，当我们羽翼已丰，而双亲尚在人世，是多么大的福气！无论父母是美是丑、是贫是富，天下的子女都应该善待他们，趁他们没有更老之前！